生病、得病与有病:性病的社会扭曲
在中国,性病是一种脏病。它对于人的危害,主要的不是病,因为除了艾滋病,性病已经很少能够危及生命。性病首先是“脏”,是道德败坏,因为它被认为主要是通过各式各样的非婚性交而传播的,包括同性恋。
因此,性病是一种特殊病,是一种源于生物因素,却被社会文化按照自己的需求,强行命定为疾病的人类躯体现象。
我说得如此耸人听闻,在当前把艾滋病视为洪水猛兽的民间舆论大潮中,实在是政治不正确,乃至罪莫大焉。那好,我们就从生病、得病与有病这三个词说起,把社会对于性病的扭曲娓娓道来。
先说“生病”。这个词实际上省略了“我”这个主语,它是一个人自己向别人表述时的用语,例如“我生病了”。因此它是一个主体建构的产物,是主体自己从主位出发的对于自身健康状况的一种自我判定。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,生了什么病,严重不严重,这些其实并不重要。例如,很多人都会对自己的伴侣说:“我不舒服。”这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真的生病,而是在表达某种情绪,尤其是觉得自己受到冷落的时候,希望以此唤醒伴侣的关注。有些小丈夫往往傻到急匆匆地去找阿司匹林,真真是萌死人不偿命。
反之,即使自己真的出现了某些症状,甚至命悬一线,但是主体自己仍然可以表述为“我没事”。在时下玫瑰色的各类情景剧中,往往是久病的父母这样谎报平安,直教人唏嘘不已,断珠连坠。
可是,全天下的医生们都坚决不承认所谓“我生病了”的说法。医生认为那仅仅是就诊者的一种“主诉”,一种感觉,甚至只不过是一种求医的理由。因此,如果您只对医生倾诉“我生病了”,却说不出任何头疼脑热这类的“症状”,那么绝大多数医生会认为您的病可能在脑子里。
结果,“生病”这个词,日益被客观测定的“得病”所排斥、所取代甚至被污名化为“不科学”。也就是说,只有被医生加以判定之后,您得的才能算是病,您才有资格“得病”。简单一句话:您的身体医生做主。所以,绝大多数普通人在就医之前会说“我生病了”,在被诊断之后才说“我得病了”。
第三个词是“有病”,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拐弯骂人话,乃至扩展到“药不能停”。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,而是要探究一下,医生又是凭什么来判定您是不是得病的?必定是依据时下社会里最权威的或者最通行的某种定义来做出诊断。也就是说,您有病没病,其实并不是某位医生说的,也不仅仅是医学权威说的,而是您身处其中的那个无孔不入、潜移默化的历史文化所给定的。
您还别不信。早在1677年,显微镜刚刚发明,人类就观察到极小的精子。但是人体内最大的细胞、肉眼就可以看到的、比精子大850倍的卵子,却直到150年后的1828年才被“发现”! (想想就肝儿颤,那时候火车轮船都到处跑啦,可是人类对于自己的生命起源的了解,居然还不到200年。)
为什么?就是因为那时的社会认为,女人只不过是在肚子里把精子养大成为婴儿;就连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也不可能提出“女人也有与精子一样的生殖源”这样一种假设,因此也就没有人去检验女性的身体与分泌物。
所以说,社会是科学的土壤,或者花繁叶茂,或者荒芜千年。
回到性病这个主题,我们就可以给出社会学的定义了:“生病”是个体的主体建构,“得病”是科学主义的客观测定,而“有病”则是社会历史文化的外制建构。
很多读者都知道,我和我的团队(包括本书作者杜鹃)进行过至少20年的地下性产业研究,所以我就以我们的实地调查资料为基础,分三个层次来分析一下生病、得病与有病这三者之间的关系,来探索一下究竟是“人有病,天知否”还是“天有病,人知否”。
第一个层次:为什么是病或不是病?
从“得病”这个角度来说,现在越来越多的医生已经变成形形色色的检测仪器的傀儡,有没有“症状”(患者的主诉)越来越不重要。可是尽人皆知,我们的很多“病”平时其实没有什么症状,也并不影响生活。只是到医院一查,就被检验出“病”来了。
我们在现场调查中,屡屡听到“小姐”们谈起各式各样的不舒服,其中有些情况很可能就是性病。可是每当我们劝她们去求医问药的时候,却总是被她们用“没事儿”来搪塞或者回避。直到有一天,一位小姐无意中甩过来一句话:“客人又不知道”,我自己才恍然大悟,痛恨自己年老却无知。
上一篇:广东省2019年性病流行状况分析
下一篇:没有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