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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慢性病预防与控制

时间是一味慢性药

中药的气味越来越浓。偶然清醒的那几秒钟,我突然明白那不是中药的气味,而是时间的味道。

龙虾火红的残螯,鸭爪铅灰的碎骨,盐水花生惨白的硬壳,横七竖八的空啤酒瓶子……一桌子的兵荒马乱。夏夜的河风习习,吹着几个被世事左敲打来右敲打去的沧桑男人,他们大着舌头吐出的梦呓一样断断续续的醉语,被越来越浓的露水打湿,听起来,黏黏乎乎,而又遥不可及。我也喝得七荤八素的,入口的白酒不再是烧心灼喉的辣味,而是鲜甜鲜甜的,像母亲炖的冰糖水。醉眼朦胧里,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味道,我努力耸着鼻子闻,感觉那是熬煎中的中药的气味。

这是17年后的首次相聚。准确地说,是我们同城的几个同学,与来自Y城的安子毕业后的第一次晤面。晚餐,在一家土菜馆,穿过并不完全相干的食客七七八八拿筷子的手,我与安子对酌。不善饮的安子被二两白酒轻松搞定,估计那正宗本地特色土菜的味道,在他的味蕾上没有留下一丁点儿记忆。我原本发了善心,准备放他一马,因而把他送到宾馆门口就道别了。但深夜才赶到的另外几个同在小城的同学,又不管不顾风风火火地,把他从醉梦里一把揪了起来。“继续喝,来啤的!”他们的口气我没有亲耳听见,但完全能想像得到,一定是野蛮粗暴。可怜的安子,到了夜宵店门口还在不停地讨饶。

酒一贯就不是个好东西,像旧时蜜嘴蛇心的媒婆,令人见而趋避之不及,有时却又偏偏缺少不得。酒淋往事,酒煮现实,酒浇块垒,想说的,不准备说的,不敢说的,不好意思说的,统统被啤酒从肚腩里挤出来。无论光阴拉得有多长,无论过得是人五人六还是本本分分,也无论是阮囊羞涩还是财大气粗,在寒窗同学之间,总会有一份旧时光特意保存着的纯洁和坦诚。

安子每说几句话,就必定用毛乎乎的大手捋一把头发,这一动作与17年前那个花见花开的奶油小生毫无二致。他的贫嘴也与年少时毫无二致。只是,慢着,我们突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,他当初那一头油光水滑郁郁葱葱的好头发,被岁月的小锄头一把把锄下,如今已是豆苗稀疏草不盛了。我们于是打趣他:“那时候,你安子对头发最上心了,桌肚里都放着镜子和梳子,老师在上面讲建筑力学,你在下面臭美,隔几分钟就掏出镜子和梳子,搔首弄姿一把。”安子在学校时是出了名的花样男,言行举止很有范儿。但如今,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雕琢和打磨的痕迹,已经像17年一样深了。生活的重,让他当年的勃勃英姿褪色了许多。而我们几个,也都好不到哪里去。所谓成熟,所谓稳重,所谓事业有成,所谓阅历丰富,原是付出了全部青春的惨重代价,原是韶华丧失之后无奈的自我安慰。

生活就像是海绵,一屁股坐下去,不是噌地一下子弹起来,就是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。说到底,我们不过是尘世里的几个平庸男,不可能从海绵上弹起,于是只好妥协,一再地妥协,直到像千万人那样,在生活的泥宕里被彻底地淹没。淹没就淹没吧,就安心做泥宕里的一只小泥鳅吧。“生活就像被强奸,如果不能反抗,就不如好好享受。”这比真理还实用的话,是坊间哪个被埋没了的哲学家说的?

中药的气味越来越浓。偶然清醒的那几秒钟,我突然明白那不是中药的气味,而是时间的味道。时间是一味慢性药,住在时间里的人,不过是一只只被温水慢煮的青蛙,或者是被蜘蛛捕获的猎物,一点点地被麻醉,一点点地钝化。时间有毒,它是微量而持续的吗啡,不断在我们卑微的身体里,制造着不易被感知的化学反应。■

中药的气味越来越浓。偶然清醒的那几秒钟,我突然明白那不是中药的气味,而是时间的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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